第二章、阴差阳错、抱得美人第十节
“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该轮到你了。”甄建国对尤建设说。
尤建设问:“我等了整整二十年,你就告诉我这些?她就这样嫁给你了?”
甄建国说:“也没有这么简单。我看得出来,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她对我有了好感,于是我就乘胜追击,开始死缠烂打。”
尤建设接着问道:“你这样做有效吗?”
甄建国说:“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反正我这个人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就不容易揭下来了。后来,我隔三差五的写诗给她,当然,我写诗的水平不高,尽是些肉麻的歪诗,就是不知道她看了以后有啥感想。到了来年开春,连里开始春耕,这个时候我已经是机务排的排长了。有一天,我对她说,‘苏连长,你不是要检查春耕质量吗?怎么样,上我的拖拉机吧,我带你兜兜风去。’其实我是在试探她,看她肯不肯上我的拖拉机。结果她二话没说,就上了我的拖拉机。”
尤建设这才发话,说:“人家开跑车兜风,你他妈的竟然开拖拉机兜风!就这样她上了你的贼船啦?”
“说话别这么难听好不好,什么贼船不贼船的?咱这是正常恋爱。你想想吧,咱开荒营四十八连的耕地面积有多大,大的一眼望不到头啊!这么大块的地块,就咱们两个人,有多爽!”
“你别拿这个来刺激我,我心脏的承受能力大着呢,没事,你说吧,你们俩在地里都干了些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干。你想想看,她是个连长,我连正眼看她一下都不敢,一直在规规矩矩地开车。好啦,我的事谈完了,也该你说了吧?”
“我的事已经都告诉你了。”
“这不公平,我已经把我的事情毫无保留的全部告诉你了,你不该还有隐瞒的。”
“我瞒你什么东西啦?”
“那你就谈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想跳江吧。”
尤建设笑了,说:“你说的是这件事情啊?回城办完我父亲的葬礼以后,那个时候我的情绪极度低落。回到北大荒,陈国栋为了把我和苏娅两个人拆来,派我到渔船上打鱼。我从一个红色家庭子女变成了走资派的子女,一下子跌落到万丈深渊,处处受到别人的白眼,心里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想借酒浇愁,整天把自己泡在酒精里,想把一切烦恼都忘掉。可是,尽管我一直酗酒,一直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可烦恼和忧愁也一直缠绕着我,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在这期间,苏娅始终没有嫌弃我,她不断地安慰我,让我往远处看。她这种不离不弃和坚贞不屈的精神使我感动。有一次陈国栋找我谈话,他跟我说,组织上准备发展苏娅入党,希望我离开她,不要成为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影响到她的进步。我想,只要苏娅能过得好,我无所谓,于是我同意离开苏娅。后来苏娅找过我几次,我都有意躲开了。苏娅知道我故意避开她,伤心的哭了。我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她伤心落泪,我心如刀绞,我的心完全碎了。”说到这里,尤建设的眼睛湿润了。
“不好意思,我有些激动。”尤建设揉了揉眼睛,笑了笑。“过去的事我实在不愿意多提,你非要我说,我也没有办法。”
甄建国拿出纸巾,递给尤建设一张,自己也拿了一张,擦了擦眼睛。他说:“实在对不起,让你提起过去的伤心事。苏娅知道你当时的情况吗?”
“陈国栋对她说了我当时的情况,说为了她的政治前途,要她离开我。”
甄建国问道:“她当时同意了没有?”
尤建设说:“没有,是我主动离开她的。”
……
尤建设接着说:“后来事情又发生了变化,陈国栋的弟弟傻蛋突然缠上了苏娅,这让苏娅非常痛苦。”
甄建国说:“这件事我知道,那次连里开大会,傻蛋纠缠苏娅,让我痛骂了一顿。那一次苏娅叫你,你为什么退缩了?”
尤建设说:“唉,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跳江的原因了。”
甄建国问:“为什么呀?”
尤建设说:“后来我发现陈国栋的弟弟缠上苏娅以后,就知道这肯定是陈国栋出的主意,因为傻蛋虽然傻,但人是很天真的,没有别人的指点,他是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的。因此我去找了陈国栋。”
“当时你真的去找他了?”
“我去找陈国栋,我问他说,指导员,我已经答应你离开了苏娅,可是你为什么要指使傻蛋去纠缠苏娅呢?”
“他怎么说?”
“他说,‘尤建设,你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说话,你是走资派的子女,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督,至于别人干什么,你没有资格管’。天哪,我最怕别人管我叫走资派子女,可事实摆在那里,父亲被定罪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至死都没有闭眼,可我……我想起苏娅那痛苦的样子,我一下子跪了下来,哀求他说:‘指导员,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求求你放过苏娅吧!’”
“你真的给他跪下了?”
“我是个心境很高的人,这一生只有在我父亲临死前,我给他跪下过一次,这一次为了苏娅,我可以抛弃一切,什么颜面都不顾了,只求他放过苏娅一马。”
“他怎么说的?”
“他从鼻子里轻蔑的‘哼’了一声,说,‘你跪也没用的,请你记住了,对你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这话他也说得出口?”
“我当时心里非常绝望,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到了晚上,我把牙一咬,心一横,心想,他娘的,他不仁我不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放一把火把他和他弟弟一起烧了。我用酒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的,走到他住的那间茅屋后面,抱了一把干柴,掏出火柴。”
“真烧啊?”
“你要不要听下去?”
“当然要。”
“那就别插嘴!火柴已经划着了,我正要点那堆干柴,突然在火柴的火焰中我看见了妈妈的脸。妈妈脸色忧愁地看着我,好像要跟我说,‘儿子,千万别干傻事啊。’我当时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犹豫了起来,火柴的火焰在我手中渐渐地熄灭了,我跑到江边没人的地方,痛哭起来。‘妈妈,’我大声喊道,‘孩儿不孝,不能到你跟前服侍你啦!’我想到苏娅那无助的眼神,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仰天喊道,‘苏娅,都怪我无能,我不能再保护你了!’我边喊边朝江心走去,我已抱定必死的念头。”
甄建国忍不住又插嘴了:“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这次尤建设没有责怪他,说道:“后来苏娅找到江边,她边找边叫道:‘建设,你在哪里?你家里来信啦!’我一听,家中来信了,那肯定是妈妈给我写的信,家中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否则她不会给我写信的。于是我从江心游了回来,悄悄地爬上了岸,来到苏娅跟前。苏娅见我全身都湿透了,仿佛已经将我看透了,未听我解释,一双眼睛狠狠地盯住了我。我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她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想死吗?你去死呀!你这个懦夫!’说完了,她扔下信转身就走。”
“我回到宿舍,展开信一看,原来是我爸写给我的一封遗书,当时他以为我回不了上海,就给我写了这封信。”
甄建国问道:“信上是怎么说的?”
尤建设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信就在这里面,你自己看吧。这封信我一直随身带着,它一直支撑着我活到现在。”
甄建国从信封里抽出那封信,展开看了起来。
“建设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已经不久于人世,我写这封信就是想让你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要屈服于困难和挫折,不要被困难吓倒。爸爸了解你,你是个容易走极端的人,这非常不利于你的进步。过去,爸爸经历过无数次战争,大小的仗打过上百次,经过了多少次生生死死的考验,爸爸都没有倒下。在这次运动中,由于爸爸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是爸爸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现在的这些困难也同样吓不倒爸爸。要相信党、相信人民,任何困难都只是暂时的,一定能够克服的,千万不要放弃,要振作起来做一个对党、对人民有用的人……
千万千万要牢记我的嘱咐。
爸爸绝笔。”
两人沉寂了一会儿,尤建设问他:“建国,你现在玩不玩电脑?”
甄建国反问道:“现在的工作离得开电脑吗?”
尤建设说:“我知道这话问的多余,是啊,现在样样都离不开电脑,这就是信息化社会。”
甄建国问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的?”
尤建设笑了笑,说道:“我现在开始写博客了。”
甄建国惊喜的问道:“是么?那我以后随时可以拜读你的大作了。”
尤建设说:“什么大作,只是胡乱写一些心得而已。”
甄建国说:“那太好了,以后咱们随时可以在网上交流了。”
尤建设说:“网上的东西没有任何私密而言,你可以随时点击浏览。”
甄建国笑着说:“浏览是次要的,我主要想随时知道你的动向。”
尤建设问:“那是为啥呀?是不是想监督我?”
甄建国说:“你这个人居无定所,一会儿在国外,一会儿又到北大荒去了,要不就是玩失踪,而且一失踪就是十年、二十年,谁受得了你!”
尤建设笑了起来,说道:“那怎么能叫失踪呢?我有我的事情要做啊,”
甄建国说:“这下好了,我找不到你,就上网查找,肯定能找到你的。”
尤建设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聪明起来啦?”
甄建国反击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啦?”
尤建设问他:“建国,咱俩就这样斗了一辈子了,还有斗下去的必要吗?”
甄建国说:“我本来已经罢手,是你先向我宣战的。”
尤建设说:“建国,你误会我了,我那是在试探你,看你是不是真心爱苏娅。”
甄建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苏娅的爱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是真心爱苏娅的。”
尤建设说:“其实我知道你对苏娅的爱是真心的,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所以我就放弃了对你的长期试探。”
甄建国冷笑道:“你对我的考验?笑话,人都见不着,怎么考验?”
尤建设问道:“建国,现在市面上流行什么东西?你对年轻人的追求知道多少?他们的心里想些什么?这些你都知道吗?”
甄建国被他问住了,可他心里还是不服输,他反问尤建设:“你难道都知道?”
尤建设说:“我当然知道,我是搞贸易的,要专门研究市场动态,掌握大众的消费心理,因此我每天都要上网,和年轻人聊天,从聊天当中了解到当前社会上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也包括你的信息。”
甄建国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望着他:“我的信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尤建设说:“很简单啊,通过聊天就全盘掌握啦。”
这下甄建国蒙了:“你在跟谁聊天?难道是苏娅?”
尤建设说:“别醋性大发了,我倒希望是苏娅呢。”
甄建国放下心来,问道:“不是苏娅,那又会是谁?”
尤建设说:“当然是小敏啰!”
这一下甄建国更加吃惊了:“你跟小敏是怎么认识的?怪不得她每天都要上网,原来是跟你在网上聊天!”
尤建设说:“不错,我们已经聊了快十年了,你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一直蒙在鼓里。”
甄建国说:“老爷子病重住院的消息也是小敏告诉你的吧?”
尤建设说:“正是。”
甄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此刻他才意识到他这个父亲当得很不称职。
尤建设见他沉默起来,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了,顺便告诉你,明天我就回北大荒,咱们电话联系吧。”
甄建国一夜未眠,不断地回忆着这段往事。从北大荒的那段经历一直到回城以后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脑际反复萦绕。天已经亮了,再过一会儿苏娅就要起床了。他想起尤建设说的话,他们两个的错位,其实就是那段历史开的玩笑。那个时候我要是上了工农兵大学,我的结局会是怎么样的呢?谁也没法说得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尤建设所走的路要比我更曲折、更痛苦,他确实不易啊!尤建设变了,他变得能够理解人了,无论是对他有仇有恩的人,他都能用宽宏的胸怀去体谅人家,他的心胸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狭窄,而是变得随和和与世无争。甄建国由衷地感叹起来。是啊,尤建设问得对,我把那本《基督山伯爵》拿给他干什么,难道我是想让他去向陈国栋寻仇?他自己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会怎么干,我有他那样的胸襟吗?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穿好衣服起了床,他要赶在苏娅起床之前准备好早点。这些年来,苏娅确实非常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