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错位旅程、悲壮人生第九节
甄建国、苏娅、葛胜利他们一行十几个知青登上了北去的火车,他们要赶在五月一日之前到达黑龙江,看开江的壮观景象。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路上出了点状况,路程一半的时候甄建国突然感到心脏不适,他们只得中途下车,把甄建国送进了当地医院,等到他病情稳定出院,已经耽误了好几天行程了。
现在总算又坐上了火车,黑龙江的江面上冰封开江的日子肯定赶不上了,他们索性到哈尔滨下车,和那里的知青见了面,在哈尔滨玩了一天,又带上了也想去北大荒的十几个哈尔滨知青,踏上了北去的列车,直奔目的地而去。
一路劳顿,天快要黑了,总算到了渔场。大家下了车,拿好了行李,甄建国左顾右盼,想见到他想见的熟人。
“苏娅,你还记得吗?”甄建国说,“第一次到北大荒,就是在这座码头下的船。”
苏娅说:“我们下船后,就直接分配到工副业营的渔业连,一呆就是好几年。”她提高了嗓门,喊道,“大家看哪,渔场到了!我们在的时候,这里还叫渔业连呐,现在已经改名叫渔场了。”
“是吗?这里盖了那么多三层楼住房,城市化的步伐迈得多快呀,跟我们走的时候不一样了。”
葛胜利说:“我现在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这哪是哪呀?”
苏娅说:“大家别说了,都拿好行李,我们先找到渔场场部,把行李放好以后,再去找人。”
他们找到场部以后,把行李放好了,正准备出门,就听见门外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喊:
“是苏娅吗?听说你们来啦!”
苏娅心里一颤,激动地说:“指导员,是您吗?您来啦!”
陈国栋走了进来,大家见了,都抢着跟他打招呼:“指导员好。”
苏娅见到陈国栋,头发眉毛全白了,满脸的皱纹,消瘦的脸,穿一件灰色旧棉袄,站着都打哆嗦,心里面一阵难受,说了句:“指导员,您老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国栋风趣地说:“人不是神仙,哪有不老的?你看你自己,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啊,现在不也一样,满头的白发,唉,岁月催人老啊!让我来认一认,这是不是葛胜利啊?他的个子高,好认,这个一定是甄建国了。”
甄建国说:“指导员,是我。”
陈国栋说:“你这个调皮蛋,我没认错吧?”
甄建国说:“没认错、没认错,我就是甄建国。”
陈国栋感慨地说:“你们走后,这里就冷静多了,渔船没人开了。改革开放以后,渔船都承包了出去,这才开始有了生气。这次你们来走娘家,看看咱渔场有没有什么变化。”
苏娅说:“我们这次回北大荒,就是想看看这里的变化、看看这里的老乡、看看您的。”
陈国栋说:“这样吧,渔场的领导知道你们来了,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吃完饭以后,再安顿你们住下,有什么活动明天再安排吧。”
甄建国心里感到有些纳闷,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见尤建设的人影,而且陈国栋说了半天的话,只字不提尤建设的事,难道尤建设他不在这儿?他知道我们来北大荒的,他为什么不来迎接我们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问道:“指导员,怎么不见尤建设的人影,这个时候他去哪里啦?”
陈国栋支支吾吾地说:“噢,你是问建设啊?他出去了。”
苏娅问:“他去哪儿啦?什么时候回来?”
陈国栋说:“他可能出去采购了,很快就会回来。”
苏娅说:“我们这次到北大荒,一方面是回娘家,一方面也是为了找他。”
陈国栋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嘛?”
苏娅说:“指导员,我的女儿和建设的儿子已经订婚了,我们就是想把这个喜讯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陈国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嘴唇哆嗦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涌出。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一下子全都怔住了。
甄建国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焦急地问:“指导员,你快说呀,建设他到底去了哪儿啦?”
陈国栋擦擦眼睛,哽咽着说:“就在前两天,建设他、他去了……”
甄建国大吃一惊,问道:“指导员,您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国栋问道:“你们怎么才来呀?你们可把建设害惨了呀!”
苏娅说:“指导员,您坐下来慢点说,这究竟是这么回事呀?”
陈国栋说:“建设和你们约定了行程以后,就一直默默地等你们到来。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已经为你们预定了房间和酒店,买好了给你们的礼品,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把开江捞鱼的工具都准备好了,说你们来了,要多捞几条鱼,他亲自下厨,好好招待你们。从五月一号起,他就一直守在江边等着你们到来。他说这是你们的约定,他生怕跟你们错位,哪里也不去,一定要守在江边,等着和你们一起看开江。可谁会想到你们没有来,他却在开江的那一天被江水冲走了,唉!”
这消息就像晴天霹雳一般炸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甄建国跺着脚,大声问道。
苏娅紧紧地搂住甄建国,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她问道:“指导员,那是几号的事情啊?”
陈国栋说:“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今年开江比往年都晚,一直等到五月三号才开江,建设是扒着手指等你们来。他等呀等呀,五月一号这天没开江,他高兴坏了,说你们还赶得上行程,到了五月二号这一天,你们还没来,他有点急了,可这一天也没开江。他跟我说:‘指导员,这是咋回事啊?往年不是五月一号就是五月二号开的江,今年怎么会推迟了呢?难道说老天爷知道他们晚到,故意把开江的日子推迟了?’直到五月三号这一天,他等不及了,拿着网兜守在江边准备捞鱼了,这一天果然开江了。可谁知道呢……唉,老天不长眼啊!”
甄建国说:“这不可能,他这么个大活人怎么会掉到江里去的呢?”
陈国栋说:“他是为了救一个孩子才掉进江里的。当时江边捞鱼的人很多,特别是学校的孩子,都在江边捞鱼。有一条大鱼,因为离岸比较远,竹竿子够不着,有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踩到冰块上去捞,鱼是捞着了,可冰块裂开以后,带着孩子顺着江水往下漂,那场景多危险呐!那还了得呀!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孩子的妈妈看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冰块上被江水漂走,守在江边声嘶力竭的叫喊,那个惨呐。可当时江面上无数块冰块在互相撞击,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场面十分危险,谁都不愿去冒这个险啊。就在这个时候,建设他想都没想,拿起捞鱼的竹竿冲了上去,想让孩子接住竹竿,好把他拽过来。可是冰块离岸边太远了,怎么也够不着啊。他没有办法,只得跳下江去,拼命地朝那块冰块游去。”
苏娅问:“那个孩子救上来没有?”
陈国栋说:“孩子是救上来了,可惜呀,冰块太多,水流太急,建设他、他没法救了。”
甄建国问:“那他的尸体呢?他的尸体打捞上来没有?”
陈国栋说:“哪有尸体啊?当时江水汹涌、到处是撞击的冰块,任何东西都经不住它的冲击,实在没法打捞呀。”
甄建国锤着自己的胸脯,哭嚎起来:“都怪我,都怪我啊!偏偏在这个时候得病,如果我不得病,路上就不会耽搁,我就能见到建设了,建设也就不会死了。都怪我,我、我该死啊!”说着他又痛哭起来。
陈国栋说:“我本来想晚几天再告诉你们的,可是你们非逼我把这事说出来,唉,建设啊,你是个好人啊,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替你去死啊。”他已经难过的泣不成声了。
陈国栋八十多岁的人了,他这一哭顿时引起了现场的一片哭声。
苏娅停止了哭泣,说:“大家都不要难过了,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安顿好以后,大家一起到江边去,祭奠一下我们的战友尤建设。”
晚饭后,这些老知青们和陈国栋一起来到黑龙江边上,点起了蜡烛。他们对着滚滚的江水,心中默默地祈祷,愿他们战友的灵魂早日安息。
就在这时,陈国栋在江边一下跪了下去。苏娅赶忙上前扶他,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苏娅说:“指导员,您这是干什么呀?您年纪那么大了,不作兴的,快起来!”
陈国栋说:“我有愧于建设啊。建设啊,有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一直想当作你的面对你说的。那天你把我送进医院,救了我的这条老命。出院后,我鼓足勇气把我多年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说都是我的私心作怪,把你和苏娅两个人活活的拆散了,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的,可是我、我一直说不出口。说一声对不起为什么这么难呢?这个时候我还要这个尊严干啥?唉,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你早就原谅我这个老人了,可现在我还得说,我非说不可,建设,我对不起你啊!”
苏娅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陈国栋从地上拉起来,她说:“指导员,事情早就过去了,什么恩怨都烟消云散了,咱不提这些了好吗?今天大家都回去早点歇着,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参观渔场的建设,渔场领导这次特地安排我们参观他们的一所小学,据说那里已经实现了网上教学,学校所有的设备都是建设捐助的。”
很晚了,甄建国和苏娅住在渔场招待所里的一间小套房里,两人面对面坐着,谁也不愿意入睡。
甄建国说:“老苏,照理说我俩都是党员,不应该相信迷信的,可是有些事情放在你眼前,你不得不信。”
苏娅问道:“你说的是哪件事啊?”
甄建国说:“就拿这次到北大荒的旅程来说吧,你说我平时又没有心脏病的,怎么就那么巧,半路上心绞痛发作,要是得了其它病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说这心绞痛它能忍吗?只好半路下车治病,不但耽误了看黑龙江的冰封开江,还耽误了跟建设见面。唉,本来我一路上已经想好了见到建设以后跟他说些什么,现在都已经用不着了。”
苏娅说:“你也不用惋惜,一个人年纪大了什么病都可能发生的,你这心痛起来多可怕呀,你不知道当时你的脸色那么苍白,头上直冒冷汗,样子有多吓人?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当时我心里想,老甄,你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以后丢下我和小敏两个人怎么办?幸好火车停下来了,我们下了车,赶紧把你送到当地医院,要不然你这条命也不保了。”
甄建国说:“我也不是说惋惜,我是说我和建设两个人,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打打闹闹,一直到老了都没有消停过,我们两个人看对方谁都看不顺眼,心里一直存有芥蒂。有一次,陈国栋查那本禁书《基督山伯爵》的来历,他站出来,替我顶了,救了我一次。后来上大学,我把我的名额给了他,让他去上大学,算是还了个人情给他。本打算从此以后我俩可以和解了吧?可回城以后他还是躲着我,我记得我俩总共只见过两三次面,你说说,我们回城有三十年了吧,三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我俩见一次面多不容易啊!记得第一次建设约我喝咖啡,他说我们俩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这两条路总走岔。现在想想他说的有点道理,我回城的时候他恰巧去了美国读书,我俩没走在一起。后来他经商我从政,走的也不是一条路。我想借这一次旅程,见到他的时候跟他说,‘建设,现在我们可以走到一起的,因为我们的儿女已经在一起了。’可是,有谁能想到,这一次又是擦肩而过,而且是阴阳两隔,永远也见不着了。”
苏娅说:“老甄,别难过了,所幸的是,我们的儿女如今已经走到一起了,他们会把我们没有走完的旅程继续走下去的,我们应该感到欣慰。”
甄建国说:“可惜建设已经看不到这一天了,这是我感到最难过的地方。”
苏娅说:“别的我都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建设的事情回去怎么跟两个孩子说去?小强那么多年没见着他的父亲,小敏还等着见她的尤叔叔呢。”
甄建国说:“是啊,回去以后我们怎么跟孩子们交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