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江小玫站在江南市凯达印染有限公司的大门口。今天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风衣，把她窈窕的身子紧紧地裹在里面。她是个十分抢眼、也很迷人的女人。尽管已是快奔三的人了，但她很会保养，也很会打扮自己，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风把江小玫一头瀑布般的秀发吹起，遮挡了她的半张俏脸。她轻轻一甩头，把乱发甩到脑后，冲扛着摄像机的同事章勇点了下头，章勇就开拍了。
江小玫亮开甜甜的嗓子说：";观众朋友们，我是江南市电视台记者江小玫。根据江南市市政府的十五规划要求，五年内要把江南市建设成为国际花园城市，城区内所有工厂都整体搬迁到各个工业园区。江南市凯达印染有限公司是市内的最后一家整体搬迁的工厂，目前已迁移至江南市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内。现在我站的这个地方，就是江南市凯达印染有限公司的旧址。大家看到了，在我的身后是大片的废弃厂房，还有一个高大的烟囱。这个几十米的大烟囱曾经是凯达印染有限公司的标志，它与市内许多厂家的烟囱一样，是江南市引以为豪的工业发达的标志。现在这个江南市最后一个大烟囱马上要消失了，我身后大片的厂房也即将被夷为平地。这最后几个工厂在城区的消失，标志着江南市向建设国际花园城市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我市的工业正朝着环保工业这个目标迈进，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目前已相继获得国家卫生城市、国家环保模范城市、国家园林城市、国家生态城市等光荣称号。但是，我们还要继续努力，要让江南市的天更蓝、水更清、山更绿、人居环境更美！";
这时，突听";轰隆";一声巨响，那个几十米高的大烟囱从空中笔直地塌了下来。刚刚还是个庞然大物，现在一下变成了一堆小山样的废墟。腾起的烟尘窜起十几米高，像颗炮弹爆炸了似的。烟尘被风一吹，呛得人直咳嗽。几个搞定向爆破的人见烟囱按他们设计的那样塌下来，嗷地叫了一声：";好，成功了！";紧接着，十几台巨型铲车朝一片厂房轰隆隆地开去，它们伸出粗壮的机械手臂，只轻轻地一挥，一大片墙壁就轰然倒塌在地。
江小玫仍站在原地。风把烟尘刮过来，她的身姿依然挺拔，一动没动。烟尘散去，江小玫转过身，用手一指说：";观众朋友们，在我身后的这片废墟上，今后呈现在大家面前的将是一个超大型的达到国际水准的现代化建筑群的核心，即江南市中央商务区的核心。江南市市政办公大楼也将迁至此地。这个中央商务区北起钟山路，南至泰兴路，东西横跨江南大道的80余万平方米地域范围，届时将建设有50万平方米的生态型豪华住宅、一个20万平方米的江南国际服装城。区域内还有五星级酒店和五栋高层办公楼，其中一座31层的商务大厦，将成为江南市第一高度的标志性建筑。有大卖场、还有餐饮、酒吧、商业街等多个特色区域。未来这里不仅将容纳8万人口居住和办公，而且还将每年接纳多达100万以上的国内外购物者和游客。这个中央商务区已成为江南市城市建设的龙头项目，它将带给江南市人民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并将成为我市一道亮丽的城市风景。";
突然，作业区内房屋倒塌的轰隆声停了下来。十几台铲车停止了作业，司机们都站在一栋早已揭了屋顶大梁的大楼前看热闹。
施工队长跑上去问：";为什么停了？";一个铲车司机努努嘴说：";你看6楼上有人呢，他们不让拆。";施工队长抬头一看，6楼走廊的栏杆上挂了一条横幅：";人在楼在，人亡楼亡！";上面有二三十个老人，一个个都坐在走廊里。
施工队长倒吸了一口凉气，问：";这些人是什么时候上去的？早晨清场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人呀！";
刚才的那个司机回答说：";谁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们几个准备对这栋楼开工时，他们突然打出了这条横幅。";
施工队长有点气急败坏，他去轰几个看热闹的铲车司机：";都愣着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再看也不会有钞票掉下来，还不干活去？";施工队长能不急吗？如今讲的都是经济效益，这些厂房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拆完，拆不完要扣他钱的。他看看楼上这些老人的架势，知道又碰到";难活";了，他火急火燎地给罗洪刚打电话，汇报了这里的情况。
对于这种突发事件，作为记者的江小玫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与同事章勇走上楼去了解情况。没想到，楼上的老人们对这个在电视里天天见到的漂亮女主持人不理不睬。江小玫在江南市也算是个名人了，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可是在今天，这一群老人却对她这个魅力四射、年轻漂亮的女人视若无物，江小玫微微一笑，好像没有感到老人们的冷漠。
江小玫走到一个背有点驼的老人面前，笑着问：";老大爷，你们在这废弃的楼上干什么呀？";老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理她。江小玫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让拆这楼呀？";老人翻了她一眼：";这事你管得了吗？";江小玫见老人开了口，高兴地说：";我是个记者，虽然管不了你们的事，但可以把你们的问题反映上去的呀！";老人嘟哝着说：";说得好听，把问题反映上去？你们都是喜鹊，报喜不报忧！记者是无冕皇帝，可你们总是毛豆荚拣饱的采，总是说得花好稻好，江南市的事情没有一样不好。你们什么时候报道过阴暗的东西？你们什么时候报道过老百姓的疾苦？老百姓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苦恼你们关心、过报道过没有？算了，跟你废话干啥，你又不能给我们解决问题！";
老人很偏激，话也很冲。江小玫碰了一鼻子灰，但她并没有生气，只要对方开了口，她总能拐弯抹角地了解到她要了解的事情，她就是有这个本事。她跟老人们闲聊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老人拿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让她坐。她就盘腿往老人们中间一坐，很快知道了老人们聚集在这楼里的原因。
一个老人对她说：";我们都是凯达印染有限公司的退休职工。这个厂有70多年的历史了，我们从青年时进厂到退休，一辈子都在这个厂工作。这个厂不仅是我们的衣食饭碗，还像是一个家，许多夫妻都是厂里的双职工。结婚生子后，有的子女就顶了父母的班，我们对厂子有着很深的感情。但感情不能当饭吃，我们也不是不同意拆迁，本来说好这里是建造商品公寓房，周围是大型超市、商场、菜市场。我们可高兴啦，我们是最大的受益者，毕竟厂里几百户人家可回迁到原址。谁知说变就变了，现在要建造中央商务区了，而且变成了江南市新的行政、经济中心。原先的住户就不再进行回迁，如要回迁，那商品公寓房的房价怎么能跟豪华住宅的房价相比？我们还怎么买得起？我们到有关部门反映情况，要求回迁，要求建造经济型商品房。可被机关的人一句话就顶了回来：现在一切都是市场说了算！我们还打过市长的热线电话，但接电话的不是市长厉坚本人；在江南市政府网上给他发邮件，没见回音；去市信访办，也没有下文。如今，这栋办公楼要拆除了，我们更没有什么希望了。我们要守住这座大楼跟市政府讨个说法！";
江小玫刚刚弄明白了老人们的意图，罗洪刚与经贸委主任霍义东就来到了楼上。江小玫跟罗洪刚、霍义东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施工队长跟在罗洪刚的后面说：";罗局，您快让这些人走开，本来一架屋可以拆除了，现在已耽误两个小时了还没动工，您看给他们搅的！";罗洪刚鼻孔里哼了一声算回答了他。霍义东已在开始做老人们的工作，江小玫在边上向他介绍她刚了解到的情况。霍义东的眉心绾了个结，转过头对罗洪刚说：";老罗，把规划局的顾骏局长叫来吧？一起跟老人们做做解释工作。";
罗洪刚还没搭话，一个矮胖老人站起来说：";我们不要见姓顾的，我们要见市长，叫厉坚来跟我们对话！";
一群老人立即响应，";对，叫厉坚来！他把三个代表整天挂在嘴上，我们要问问他，他是不是真的把我们老百姓放在心上？";
罗洪刚赔着笑脸说：";厉市长很忙，你们有什么话说出来，我负责把你们的话带到。现在你们下楼去，让施工队的人工作，他们在规定时间内完不成任务要罚款的。";
矮胖老人说：";谁稀罕你带话？你们这些当官的根本就没拿我们老百姓当回事，一转脸就把我们的事忘了。再说，你这个建设局长的官还太小，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你让厉坚来，他给我们一个圆满的说法，我们立马就走人，不会再耽搁你们拆房！";
罗洪刚有点尴尬，他说：";好吧，我让厉市长来！";
霍义东拦住罗洪刚，小声说：";老罗，这不太好吧？别让厉市长说我们无能，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霍义东接的是马家明的班，他很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
罗洪刚笑笑，说：";好呀，这些人是凯达印染有限公司的退休职工，这个公司属于你经贸委，人也是你的，你这个主任就去做工作吧。";
霍义东急了：";我这不是在跟您商量吗？";他虽想表现一下自己，可离了罗洪刚又不行。如果两人一块把这些闹事的老人劝走了，功劳当然有他的一份。
";商量个屁！你说这是小事，你看他们的这个势头能是小事吗？这凯达印染有限公司的旧址上本来是允许职工回迁的，但厉坚听信了专家的什么论证，硬是要把这里当做中央商务区的中心。中心就中心吧，可他又听了专家的意见，寸金之地要充分发挥其经济价值，就把原来规划的商品公寓房住宅区变成了什么生态型豪华住宅区。你看这问题不就来了？这事凭你我是解决不了的，还是让厉坚来吧！";说完，他操起手机给厉坚打电话：";老厉，我是洪刚。凯达印染有限公司有一批退休职工守在老厂的办公楼里，不让拆除大楼，他们点名要见你。我和霍义东在现场，对。";
霍义东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光看着罗洪刚。这目光里既有羡慕又有妒嫉，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他在心里说：";罗洪刚倒台后是第一个官复原职的人。全市一百多名局级干部中，恐怕也只有罗洪刚最牛，敢喊厉坚老厉，除了他，哪个见了厉坚不是恭恭敬敬的？谁敢像他那样对厉坚大大咧咧？这还是在说工作上的事啊！他们是老战友啊，老战友到底是好呀。";
霍义东又回想起那天他在厉坚的办公室汇报工作。罗洪刚门都不敲，就直闯了进来。厉坚问他：";哎，你这个同志，怎么连个礼貌都没有？门也不敲就进来了？";罗洪刚拿起厉坚的茶杯，咕嘟嘟一气儿喝了个精光，喝完用袖子一抹嘴说：";敲什么，你又不在里面搞小蜜。再说你也没这个胆儿，曲萍大姐能放过你吗？";厉坚用一种严厉的口气说：";有你这么对市长说话的吗？";罗洪刚说：";小意思，等我当了市长你也用这种口气对我说好了。";厉坚只好苦笑，他拿他没办法。罗洪刚还真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去掏厉坚的抽屉找烟抽，他自己的口袋里装着中华烟呢。厉坚说：";你不是有烟吗，怎么还来抽我的？";罗洪刚回答他：";我抽你的烟，是看得起你。你市长的烟是不抽白不抽，抽了也白抽！";